往事——忆作家莫怀戚先生
耕夫
冬日的夜晚,月光溶溶。低垂的残月里隐隐透出昏*的影子,让人突发奇想,总怀疑那毛茸茸的光环里,会跳出些另一个世界的人儿,比如说莫怀戚,我的老友,一个生性达观才华横溢,又浑身江湖义气,敢爱敢恨的人。
然而,他在出世入世的背后,仍不乏骨子里透出悲天怜人、上善若水般的真切的文人气。
翻阅整理书柜,从重庆烟草公司寄来的杂志里又看到了怀戚生前笑盈盈的照片,与他交往的一些往事便浮上了心头。
我和怀戚的交识自与文学有关,加上“酒”的润滑多了一些情趣。
七年前的夏天,在七月,怀戚先生约上一帮文友刘运勇、李炼、漆园子、雨馨等到我家一聚。午餐后,酒已微醺,我邀他们到书房喝茶,李炼铺开宣纸便自个书写,沉醉在书法的快乐之中。我和怀戚、运勇大谈卡夫卡、卡尔维诺、博尔赫斯、司马迁、王阳明,怀戚认真地说:“耕夫,中国当代缺少作家中的作家,比如,读马尔克斯的小说,赫拉巴尔的小说,你会发现他的内部的肌理、明线、暗线的串联,还有故事的持续,时间顺序的变化等等,真的让你感觉到极为精妙,就像一个经过精密策划的庞大建筑。”接过怀戚的话题,我插话:“纵观文学圈里所谓现代性的写作,恰恰是一种反观自我,反观内心的写作。作家可以表示,小说要有可能性,其实还是向内,也就是向小说的内部,或者说人的内心去发展、探索。”“我赞成耕夫的观点!”怀戚又指着我书柜里的藏书说:“有些书我读过,有些我没读过,耕夫读书还是有道道的,其实,有内涵的企业家更受人尊敬和社会推崇。”我笑着回答:“莫兄,我是向有内涵的企业家努力,把阅读当作‘生命的美容’,在大学教授面前,岂敢卖弄!”“耕夫,我莫怀戚从来不乱粉人的,文化这东西是装不出来的。”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。我至今清楚记得,怀戚看着放在书房的一架钢琴问我:“谁在用?”“小女儿在用。”我答道。“几级了?”“好像是六级吧。”“好,下次我把小提琴带上,拉几曲给女儿听。”我急忙感激地说:“好呀,让我们也一起分享。”
夜幕降临,怀戚和一行文友即将离去,他手里抱着一罐我送的散装茅台,欣喜得很:“不虚此行,不虚此行,防弹背心,企业文化,古典文学,原生态的酒,又多了一个道中好友······”
有年初夏,重庆市烟草公司组织二十余位作家开展“烟地行”采风活动,分几个小组奔赴全市各地,临时安排我做组长,协助烟草公司工作人员搞好服务工作。我这个组的作家,都是重庆乃至全国重量级的:傅天琳、莫怀戚、王逸虹、张育人、雨馨等。我们是走黔江、武隆一线共五天。第一站是到黔江,从重庆直接出发,车驶入武陵山的崇山峻岭,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大山腹地开拔。大山深处,我们到了一个叫麒麟村的院子,村支书和烟农们早已坐了一堂屋,他们随即介绍了烟草公司如何修路、送技术使昔日穷山沟从人的精神到经济都产生变化的经过。老乡端上了热腾腾的煮包谷、烤土豆、煮土鸡蛋、西瓜等。我们在享受土特产的同时,又不误采风,倾听烟民的介绍。王逸虹、张育人纷纷提问,村支书又一一作答,气氛热烈而和谐,临走时,村支书问我们:“还有什么不清楚的?”怀戚忽然对村支书大声说:“我可不可以带两个土鸡蛋走?”村支书立即回答:”多带几个,多带几个!”瞬间静寂之后,骤然满堂大笑。此时的怀戚手举着两个鸡蛋在晃动:“就两个,就两个。”
怀戚的率真可见一斑。
身为大学教授的他仿佛天生就爱和圈子里的诗人李钢斗嘴。
在重庆文坛,他俩唱“双簧”,互相“抬杠子”,不留情面,一针见血地“对撕”。撕得不带脏字,撕得理直气壮,难分胜负,挖得对方坐如针毡,早已是人们熟知的佳话。
年,重庆“首届何其芳诗歌奖”在上清寺职工艺术之家颁奖,我、怀戚、李钢都受邀参与这一文学盛会,午餐时,我们正好坐在一桌,见识了一次“莫、李抬杠”。怀戚首先打开话匣:“耕夫,我讲个故事,你说李钢假不假?”李钢忙说:“别听莫怀戚编小说,我们喝酒。”
李钢片刻沉思后,对同桌的文友说:“我也给大家讲一个莫怀戚的故事。”
怀戚忙接过话:“李钢,你讲的故事早已不新鲜了,整个新鲜的大家尝,被人揭丑就立马报复嗦,胸襟狭隘之举,狭隘之举······”
一次午餐,就在他们的互相调侃中愉快结束。
年初秋,我出差北京,突然接到怀戚的“耕夫,XX的作品改稿会我不去了,他的作品还须打磨,因为是好朋友,又不能在场面上扫兴,更不能说假话,但我会另写修改意见直接给他。”听了怀戚的话,我心里泛热。说实在的,当今的文学研讨会绝大多数受潜规则影响,参会者总会拔高说好,降低标准道劣,对于作者、读者没实质上的意义。这个文友既是怀戚多年的朋友,又是我的朋友。但怀戚在艺术面前坚守本真,只针对作品不针对人说场面话,是难能可贵的。这就是怀戚的底色。其实,真正能走近怀戚的人不多,他文章好,性耿介,重情重义,为重庆文坛所称道。
得知怀戚患上癌症,是我打电话邀他参加采风活动,手机接通后,一个孱弱而沙哑的声音传来:“耕夫,对不起,我生病,在重医住院······”又过了一个多月,听说怀戚是患的喉癌,动了手术,在重师大学城家中休养,于是约上怀戚熟悉的文友去他家中探望。怀戚当时精神不错,但经化疗、放疗后已枯瘦如柴了,说话吃力且声音微弱。我们落座客厅,他告诉我们:“搬到大学城住,主要是空气好,以后可以在这环境写点东西。”每说完一句话总要停顿片刻,才说第二句。他特别告诉我:“耕夫,你的散文有生活、有境界,是经过思考后的写作,但有些篇章粗糙了,要把细点,工作总结类的不要收在一本书里。医生说每天我可喝3钱葡萄酒润嗓子,麻烦你带一瓶给我。”我即答应给他送一箱原装进口欧洲葡萄酒,他说:“我每次只能吃一点东西,咽吞困难,一个面包要分10次才能吃完。大学城买不到质量好的面包。”我和同行的文友说:“我们明天去‘好又来’给你买新鲜面包送来。”他双手一拱连说:“多谢,多谢。”
因他病中,不宜多扰,我们坐了半小时左右便辞行,怀戚送我们到电梯口,目光中带着惜别,不断向我们拱手致意。
两天后,我派司机给怀戚送去了面包和一箱葡萄酒,后来,怀戚爱人左大姐告知酒只喝了不到一两,面包三天都没吃完······
怀戚走了,我怅然若失,望着那夜的月光久久无眠。
每年的清明节,都想叫上几个老友,带一瓶好酒,去他的墓前,然而又愕然,与怀戚说些什么呢?无声的唏嘘,裹挟身边的几片落叶,随风而逝。挥之不去的往事,挥之不去的怀戚,都留在了记忆深处。
往事不是成化年间的斗彩青花瓷和明清的红木家具,有人愿意出天价收藏,往事也不是一帧泛*的老照片,一页陈年的信笺,可以压在箱底。往事在人的心里,凝固着一汪潮湿······往事就是往事,往事的隐痛和魅力在于永远的失去,往事如天般遥远,永不可能重复。
《绞刑架下的报告》(伏契克著)里有一段话很经典。有一次,我和怀戚一行人应邀去黔江参加作协的换届大会并采风,安排了他授课。是夜,怀戚和另外文友到我房间闲谈,他曾高声背诵给我们听:“我爱生活,并且为它而战斗。我爱你们,人们!当你们也以同样的爱回答我的时候,我是幸福的。当你们不了解我的时候,我是难过的。我得罪了谁,那么就请你们原谅吧!我使谁快乐过,那就请你们不要忘记!让我的名字在任何人的心里不要唤起悲哀,这是我给你们的遗嘱······”
怀戚的一生也如此,磊落而坦荡。
(作者系重庆诗词学会副会长、璧山区作协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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