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名的你，与山河同在
程华
天高云淡，阳光透亮。风，拂过连绵青山，拂过潋滟碧水，驻足于苍幽静穆的“南泉烈士陵园”。“万壑松涛传号角千秋英气壮山河”，风，无声划过青石门柱上字迹遒劲的对联，似怕扰着了长眠在此的多位英灵。
他们已经沉睡整整72年。他们永眠在这片曾为之抛洒热血的土地上，并热切地注视着土地上发生的一切：炊烟袅袅，葛树繁茂，有白鹭的影子掠过花溪河的波心，投进长发少女含笑的明眸。呵，他们多爱这里的一切，如同爱着自己的家乡······
年10月1日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，而山城重庆尚处于国民党统治之中。为彻底粉碎蒋介石割据西南的美梦，实现中国大陆的全部解放，中国人民解放军发动了解放大西南、解放重庆的战役。年11月26日下午，解放军12军35师团飞兵到达重庆“南大门”南泉。
这里群山交错、层峦叠嶂，山山岭岭构成了一道天然屏障，一直被盘踞重庆的国民党派遣重兵把守。作为军事制高点的建文峰则凭“一夫当关，万夫莫开”的险要之势，成为两军必争之地。
在这座曾经庇护过流亡的明代建文帝的天险之巅，一场战斗迅速打响。一方死守，一方强攻；一方负隅顽抗，一方志在必得。从11月26日下午开始，建文峰上硝烟弥漫、弹坑密布、树断草燃，枪炮声喊杀声撕裂了往日的幽静。这场持续了整整56个小时的鏖战，成为解放重庆战役中持续时间最长最激烈最残酷的拼杀，多名解放军指战员倒在了这里。到28日深夜，南泉之战以国民党守军溃逃而告终。至此，解放大军强势劈开了山城的南大门。11月30日，解放军先头部队开进市区，五星红旗高扬于重庆上空，山城的历史翻开了崭新一页。
几年后，在离建文峰不远处的一面缓坡上，南泉之战中牺牲的多名解放军指战员长眠于陵园内。拾级而上，苍翠掩映处，一座米白色四角方尖碑矗立于陵园中央，气势如虹直指蓝天。碑座镶嵌着黑色大理石，上面刻有记录当年南泉之战的碑文，另一侧刻着此战中43位烈士的名字。
风，如微暖的手，轻轻抚摸那些依然滚烫的名字。此一战，留下姓名的烈士不到牺牲人数的一半：徐泉水，一营副营长；梁松斗，二营副教导员；徐根，一营二连连长；曹辉，一营三连连长；战士王义尚、王万学、刘克臣、梁云武······即便是这些得以留名的指战员，也许人们也无从知晓，他们究竟来自哪里？当年牺牲时年纪多大？他们的老家可有父母妻儿，可曾有恋人望眼欲穿？都不知晓，也难以查考。
从年到年，从战略防御、战略反攻到战略决战，从中原、东北、华北、西北······到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，解放战争的洪流一路席卷摧枯拉朽，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人民解放军，先后有几十万人牺牲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。战争年代条件极其艰苦有限，他们牺牲后大多被就地安葬，有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，之后也无法查考到他们来自何方。那许多鲜活的生命，如同这里的百余英魂一样，从此静静长眠于他乡。
倒下那一瞬，是否有过对生的眷恋？倒在黎明前，离胜利仅一步之遥，心头可曾闪过一丝遗憾？
一定有过，但义无反顾。自从穿上军装扛起钢枪，生生死死便早已置之度外。
而英烈，并不只出现在正面战场。作为重庆人，都不会不记得与南泉之战几乎同时发生的“11·27”。在距南泉不过40多公里的歌乐山下，眼看解放大军势不可挡，“陪都”要塞即将失守，国民党困兽犹斗，制造了“11·27”大屠杀，多名中共党员以及革命志士倒在枪口下，仅10余人成功越狱得以幸存。
与南泉烈士陵园内许多烈士一样，有一部分红岩烈士同样没有留下信息，有的即使留下信息也不一定准确：因长期从事地下工作，有的烈士入狱时未用真名；屠杀现场异常惨烈，死难者许多已无法辨出身份，不少人的籍贯和年龄等等信息，是重庆解放后根据当时军政委员会和脱险志士努力回忆得来，并不完全准确。值得欣慰的是，近年来，重庆红岩联线联合媒体发起了为身份不明的英烈“寻亲”的大型公益行动，经有关部门联手开展大量艰苦查询求证，终于为一些外地烈士寻到了家人，让他们的英灵得以“回家”。
世间最宝贵的，一定是生命。明知生命不可重来而甘愿为信仰献出生命，尽管同样眷恋着人间烟火俗世温暖。这，才是英烈作为寻常人最值得崇敬之处吧。
许多依旧远离故土的英烈，山城的山山水水记着他们，一草一木记着他们，明月清风记着他们。他们的热血与骨骼化作青山碧水，早已融为大山大水的一部分，与晚霞中悠然漫步的老人一同微笑，与校园里欢蹦乱跳的孩子一齐歌唱，与这座火辣辣的城市一起生长······他们或许留下了姓名，或许没有留下姓名。或许有的名字被载入史册刻上墓碑，也或许有的无声沉入幽冥，没有留下名字，没有留下一张照片。
但一定有一座丰碑，镌刻着他们浩若星汉的名字。
那座丰碑，是巍峨的，长久的，永恒的，因为它屹立在人的心里。
墓碑前，齐整整摆放着一排白色菊花，如雪，如霞。一定是前来凭吊的市民们敬献的。这里四季鲜花不断，一朵花代表一颗心。这样的凭吊，一定会一直延续下去，如同缅怀与思念，恒久不变。
英雄无名，浩气千秋。后世要做的，也必须做的，是铭记，传承，弘扬，奋进。
“为了所有人不用对爱人说再见/当太阳升起/当季节已改变/孩子欢笑／老人回忆／我拥抱你······”一曲沧桑低回的旋律萦回于碑前，又随清风缓缓升起，渐渐融入澄明清朗的岁月远空。
（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）
版面欣赏